虫安:狱内七年,我听到的最震撼的故事丨人间
高墙之内,所有的黑暗都是不足以被双目所全视的,如同里面的千万种罪恶的人生,同样难以去寻求谅解。
前言:
狱内7年,在我听见的所有故事之中,最为震撼的是一起杀人贩尸案件。
这是一个男人杀了自己的女儿卖尸、女人杀人后再自杀的故事,而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陕北地区一种荒诞且根深蒂固的迷信风俗——冥婚。
故事是一位陕北籍狱友讲给大家的。他说那几年,在陕北榆林的监狱里,这个故事一度延伸出很多版本。当然,所有版本的起源,皆是来自于一名先天智力障碍囚犯的刑事判决书。
2004年,狱友在陕北榆林第一次服刑,所在的监舍分下一名犯人叫辛德才。那一年,辛德才和丈人、妻子共同制造了一起特大杀人贩尸案,遂因故意杀 34 43900 34 14940 0 0 3500 0 0:00:12 0:00:04 0:00:08 3500罪获刑3年。
之所以获此轻判,判决书上解释:首先,由于辛德才是智力障碍,被认定为“限制行为能力人”;其次,辛德才在案件中起次要作用,被法院认定为从犯。
而辛德才所牵涉的杀人贩尸案,在那份被多次传阅、厚达十几页纸的判决书里描述得很清楚。当然也不乏劳改之余,犯人们对辛德才的逼问。
一切都得从辛德才当上门女婿时说起。
辛德才的家在榆林辛家沟,父亲死于矿难,母亲改嫁他乡,从小被二叔带养长大。19岁那年,二叔举家搬迁,将他入赘给丁家畔村民丁家忠做女婿。
丁家忠在府谷县的一个大枣基地当护林员,他早年在枣林捡到一名女婴,将其带在身边抚养,后来因自己搞大了养女的肚子,便把辛德才招为女婿遮掩家丑,三人一起,住在枣林边的一间石屋里。
很快,丁家忠的侄子丁大宝来石屋造访,极力劝说丁家忠继续干老本行——贩卖尸体。
● ● ●
多年来,由于榆林地区煤炭行业兴旺,每年都有一批在矿难中殒命的未婚青年。家属领到赔偿款后,便会为他们操办隆重的“冥婚”仪式。买卖女尸的地下产业随即兴起。
早在1999年,丁家忠就因盗窃两具女尸,入狱服刑了两年。而彼时,丁大宝手上又来了一单大买卖,便来找丁家忠帮忙。
买家是府谷县的一个煤老板,自己的一对15岁双胞胎儿子在车祸中丧命,煤老板希望出高价买两具年轻、新鲜的女尸给两个儿子配冥婚。这单生意被丁大宝拦在手里,并且他预先收取了煤老板的5千元定金。
钱收到了,但尸源难寻,丁大宝便来找丁家忠寻求帮助。经不住侄子的劝说,丁家忠决定以招工为由骗杀智障女。
两人去了清涧县的高家沟,专门招聘智障残疾的女工。谎称工厂开出的工资有一部分是公益救济基金,另外一部分是计件工资,一旦入职成功,家属当天就可以领到200元的工资预付款。但是工厂唯一的要求就是:工厂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半年之内家属不得探亲。
高家沟村民高明正的妻子和女儿均为先天智障,在丁家叔侄的劝说下,帮妻女办理了入职。
两名智障女随即被带到枣林的石屋内,丁家忠将两碗混了农药的面条让辛德才端给她们吃下。两位女性服毒死亡之后,尸体当晚被运到府谷县。
交付的时候,煤老板提出,其中一具尸体的年龄偏大,和死去的儿子并不相配。煤老板限他们两天之内弄到合适的尸体,不然会两倍收回丁大宝已经收取的定金。
当天晚上,丁大宝离开石屋。
丁大宝是吴堡县丁家畔有名的地痞,吃喝嫖赌,四处欠债。
他和妻子李红英育有一名5岁的女儿丁兰。丁兰出生后,就被查出患有唐氏综合症,并伴有先天心脏病。医生告诉丁大宝,孩子活不过10岁。自此,丁大宝变本加厉,常常无故殴打妻女,夜不归宿。
那日回到家中,丁大宝一反常态,给女儿丁兰买了一罐八宝粥和两瓶娃哈哈,还专门将妻子李红英支开,然后把这些饮品喂给女儿。
等李红英返回家中之后,见丈夫丁大宝和丁兰并不在屋内,她预感不妙,随即追去枣林的石屋寻找。
等李红英在石屋内找到女儿时,丁兰早已嘴唇乌紫、身体僵硬。李红英这才明白,丈夫给女儿喂了毒,正准备贩尸谋利。
李红英抱着丁兰的尸体,坐在床上低声啜泣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畜生,这是你的骨肉,你怎么狠得下心……”
辛德才当时就站在李红英身边,在听了好一段时间的唾骂和哭泣之后,他看见丁大宝解下自己的皮带,气势汹汹地朝床边走过来。
然后,就见丁大宝一边抽打李红英的背部,一边咒骂:“你骂我是畜生,你生出来的憨女儿能养的活吗?能养的活吗?”
李红英穿着白色的衬衫,背部很快就印出来几条刺眼的血痕。可李红英一直面无表情,似乎早已对疼痛麻木了。
随即发生的事情,则令辛德才更加惊恐万分。
● ● ●
当时,屋内有两张床铺,一张竹床,一张罩着蚊幔的大床。李红英是在大床上被丁大宝抽打的,丁大宝打了好一会儿,李红英慢慢站起身朝竹床走去,丁大宝就跟在她的身后继续抽打。两张床铺距离六七米,等李红英走到竹床边上的时候,丁大宝似乎累了,扶着床直喘粗气。
竹床的旁边放着一张木凳,上面有一些被敲碎的核桃壳和一柄木锤。辛德才眼见着李红英弯下腰,举起那把木柄锤子,忽然就转身朝丁大宝头上打过去。
丁家忠和辛德才几次想上前制止,都被李红英举着锤子吓退了回去。直到丁大宝的面部血肉模糊,一动不动,李红英才放下手中的锤子。
丁家忠见状,拿了500元现金叫李红英赶紧逃跑,然后和辛德才一起,把丁大宝的尸体藏进了菜窖。
根据判决书里的描述,丁家忠之所以放李红英跑,首先是为了独吞卖给煤老板两具尸体的钱,更何况,万一报了警,先前骗杀两位智障女的事情也就暴露了。
处理完丁大宝的尸体之后,第二日,丁家忠带着辛德才把两具尸体运去府谷县。
两具尸体,一具是高家沟村民高明正的女儿,另一具是李红英的女儿。丁家忠以4万元的价格交付给了煤老板,先前谈好的总价是5万,但是丁大宝事先收取了5千元定金,加上高明正女儿的尸体死亡时间偏长,面部已长了大量尸斑,煤老板又扣掉了5千元。
回到枣林的石屋,丁家忠嘱咐养女丁萍把藏匿在厕所里的另一具女尸(高明正的妻子)身上的衣物褪尽。然后,他和辛德才将石屋里一个一米多高的水缸抬出,他们三人一起把女尸安置在水缸内。
然后,丁家忠又把菜窖填成一口竖井,丁大宝的尸体就此掩埋其中。他们将藏了女尸的水缸埋在竖井里,为了防止尸体腐烂,丁家忠还专门买回来两桶工业甲醛,兑水之后全部倒在水缸内,再用木板和塑料薄膜封了起来。
半个月后,这具尸体被丁家忠以8800元的价格卖出,买家是榆阳区一对失独夫妻。
三具尸体出手后,丁家忠并没有就此收手。他谎称自己是纸箱厂的老板,继续去周边的县乡招智障女工。
石屋的竖井内,后来先后还囤积过三具女尸。辛德才清楚记得,一个女人服下农药后并未死透,躺在缸底抽羊角风。丁家忠用一把铁锹扎进去,还把缸底砸出一个洞。此后,辛德才每天还多了一项“家务”,他需要兑好一桶甲醛倒入竖井内,以防止原先浸泡尸体的甲醛渗漏不足。
时间长了,辛德才的脖子和面部长满了湿疹。
多名智障女被骗之后,丁家忠的行为也露出了很多马脚。有几个智障女的家属来找过丁家忠,丁家忠告诉他们,自己也只是纸箱厂的中介,智障女都被调去甘肃干活,但是工钱可以预交一部分给他们。
家属们拿到工钱之后,往往便不再过问智障女们的下落。
而整个案件最后得以侦破,是因为李红英再次回到石屋来找丁家忠后引发的。
大概距离杀害丈夫丁大宝一年之后,外出流浪的李红英再次回到枣林的石屋内。
辛德才记得那是晚上11多钟,石屋的木门被剧烈地敲响,养女丁颖打开门,就见李红英径直走了进来,大喊丁家忠。辛德才起身后坐在竹床上。
丁家忠对李红英的造访十分惊恐,可李红英却说,自己这次回来也是奔着死的,希望丁家忠也能为自己“找一个好人家”。
辛德才清晰地记得李红英对丁家忠说,“我知道自己生不出来正常的娃,我和现在的男人也生了一个憨娃娃……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早晚也跑不掉,我现在死了,用身体换点钱留给现在的娃娃。只有这一条路,没得其他选了。”
当时,李红英说完这番话,丁家忠沉默了好久,辛德才和丁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丁家忠告诉李红英,东边有个矿这两天塌了,死了二三个未婚的年轻人,家属拿了赔偿款到处找女尸配婚。高的人家开出了五六万。
“不管你卖出去多少钱,你只要寄两万块钱给我现在的男人。”
“那你必须立好字据,写下遗嘱,而且不能在我这里死。你找个地方,一切弄好,我去把你拉回来。”
李红英开始在屋子里到处找纸和笔,辛德才和丁颖也帮她找,好不容易找两三张垫抽屉的纸,李红英趴在一张凳子上写好了遗嘱和字据,然后就离开了。
没等到天亮,丁家忠便带着辛德才去枣林寻尸。找到李红英的时候,她就躺在石屋不远处的一垛茅草上,脚上穿了一双绣花的新布鞋。尸体运回来之后,丁颖帮助其脱掉了衣物,丁家忠和辛德才就像处理其他女尸一样,把李红英投放在竖井之中。
第二天,丁家忠就将李红英写好的遗嘱和承诺的两万块钱寄去了遗嘱上的地址。
丁家忠是个文盲,并不知道寄发信件和钱物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信息,而且对于李红英的自杀贩尸行为,他也压根用不着设防心,因为单纯的买卖尸体并不触犯任何刑法。
但是直到几天之后,两个陌生男子寻访石屋,这里的罪恶才被揭开。
那时候,丁家忠并不着急出手李红英的尸体,因为矿难家属们急于举办冥婚圆坟,丁家忠拖延时间越长,价格就越高。李红英的尸体便一直被存放在竖井之中,平日由辛德才看护。
2003年9月某天,丁家忠陪丁颖回家看孩子,当天晚上,辛德才一个人在石屋守夜。
凌晨1点多,辛德才听见有人猛敲石屋的木门。门一打开,门外站着一个瘸腿的男人和一个老年男子。两人直接走进了屋里。
辛德才不停地问:“你们是谁呀?你们是谁呀?”但两个男人没有理会他。
“李红英是不是住这里?”
辛德才并不知道自己堂嫂的姓名,他摇着头问:“你们是谁?”
两个男人见问不出什么,就商量在石屋睡上一夜,他们去罩着蚊帐的大床上准备睡觉。辛德才回到竹床上,任由两个陌生男人在石屋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公鸡一打鸣,辛德才起床准备兑甲醇去灌竖井。两个工业用桶就放在大床的边上,辛德才拧开桶盖,两个男人也醒了,起身跟在辛德才后面,看见他将一桶甲醛倒进了屋外的竖井里。
“那里面有什么啊?倒的什么在里面?”
辛德才摇头不语,两个男人便跑到竖井旁边去看。但天色还暗,井口的气味又刺鼻,两人便打消了疑心。
回到石屋之后,老年男子要去上茅厕,看见床底下有一沓卫生纸,蹲下身去拿的时候,连带着从床铺下面揪出了一些衣物。瘸腿的男子一下子就认出来,那些衣物里有李红英的上衣和布鞋。
再逼问辛德才,他就只说,“里面东西要卖钱的。不能说,不能说。”
● ● ●
两个男人从屋子里取了手电筒去竖井口张望,随即在井口发现了丁家忠平时捞尸用的铁钩。两个人将铁钩伸进了竖井里面,用力在缸底下搅拌,钩子很快勾住了一个沉重的物品。
两个人用力把勾住的物品往井口拖,物品沿着瓦缸的边沿一点点冒了出来,瘸腿男子潜身一看,吓得松开了铁钩,物品“噗通”一声又落入了缸内……
他们很快报警,李红英的尸体被警察从竖井里打捞起来。傍晚时分,警察等到返回枣林的丁家忠和丁颖,将他们带回派出所审讯,丁家忠杀人贩尸的罪恶行为才一件件浮出了水面。
发现李红英尸体的两名男子中,瘸腿的年轻男子叫陈义兵,是李红英流浪期间结识的男人,两人做了搭伙夫妻,生育了一名男婴。
一年前,李红英逃跑后,一路流浪到河南。在河南某镇的集市上碰见了陈义兵。当时,陈义兵在集镇的电影院门口相亲,但是因为他瘸腿的残疾问题,未能被心仪的女人相中。
李红英在相亲现场看到陈义兵之后,便一路跟着他。后来李红英给陈义兵解释,自己是盯上了陈义兵当时提着的食品,因为流浪多日,李红英随身所带的钱已所剩无几,碰见陈义兵的时候,她已经饿了两天了。
陈义兵将尾随其后的李红英带回了家,给她包了一顿饺子。吃完饺子后,李红英帮陈义兵清洗了所有的脏衣物。尽管这个31岁的残疾农民家徒四壁,但大概是看陈义兵为人老实,李红英就此留了下来。
当天晚上,姑妈知道陈义兵带了女人回家,前来劝说李红英,让她留下来和陈义兵做搭伙夫妻,李红英就此留在了陈义兵的家里。
一年之后,李红英生下一名男婴。
然而,孩子的降临并没有为家庭带来可喜的改变,她第二次生育,依旧是一个唐氏综合症患儿。
新生儿满月之后,李红英要求陈义兵带她回一趟老家,两人随即坐上了奔赴榆林的火车。
因为李红英的老家地处偏远,两人在榆林城一个宾馆办理了入住,准备隔日一早再回李红英的老家。李红英叫陈义兵去超市买些回访娘家的礼品,等陈义兵买完东西回到房间的时候,李红英已经独自离开了。
经历了两日无助的寻访,陈义兵回到了河南家中。他猜疑妻子因为无心抚养新出生的残疾孩子,没有勇气面对这个沉重的家庭而选择了逃离。
可没过多久,陈义兵收到一个榆林寄来的包裹,里面用海绵包了两万块钱和一封信。陈义兵根据信纸的抬头“榆林府谷大枣生产基地”几个字,便和姑父寻访到了丁家忠的石屋内。
至此,丁家忠、丁大宝、李红英所有的事情,最终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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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个故事被狱友们津津乐道了很多年。各种版本,反反复复地讲。
我总在想,如果从某个高地俯瞰监狱,那应该是一方极其平常的土地,但当试图平视它的时候,你面对的永远只是一睹巨大的围墙。高墙外的一切光明,不过是聚集而成的、笼罩着它的“白夜”。
高墙之内,所有的黑暗都是不足以被双目所全视的,如同里面的千万种罪恶的人生,同样难以去寻求谅解。
可高墙之外,这样的故事,仍在不断发生。
(本文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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